修罗感到一只巨手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能感到熊宝枝沉重的呼吸吹在脖颈边，凛冽如烈风。他身不由己地被熊宝枝推到了一边，他扭头看去，发现宁眉也被推开。
熊宝枝巨大的身形缓缓来到这具人骨身边，一屁股坐下，似乎连蹲都没有力气了。
“阿灿……”熊宝枝的声音失去了粗豪和浑浊，显得意外清澈而柔和。他长满青鳞的手缓缓抚摸着人骨的手臂，大滴大滴泪水从他眼中流下。
“这是周灿？”修罗忍不住问。
熊宝枝没有回答，他的人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崩溃中，身子微微摇晃，似乎在与奔涌而来的情感做着最后的挣扎。
“怎么回事？”修罗望向宁眉。
宁眉张了张嘴，却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别再隐瞒，你有周灿和熊宝枝的航海日志，来龙去脉比我清楚！”修罗沉声说。
“先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现在来不及细说。”宁眉紧张地望向他。
“我猜到周灿身边有一只可以从海底打捞沉船的妖魔，他与这只妖魔的关系，有点像一千年前那位少女武圣和她妖魔之间的关系。”修罗言简意赅地说。
“五哥果然思维敏捷，竟然能够想到这一层。”宁眉略微动容，“我以为这是萧恩猜到的。”
“说吧，周灿为何死于此地？”修罗急切地问。
“我有的线索只有航海日志，那是六百年前的事了。东西很多，我只讲最主要的，周灿沉船之后和熊宝枝约定三十年后捞起部分沉香贩卖，用盈利来建立外海海军。”宁眉以传音入密细细道来。
“他没有把钱给圣庙吗？”修罗挑了挑眉毛。在沉香洲的时候，他就觉得周灿虽然被顾苏称为云梦英雄，但是他做的事总显得十分诡异，亦正亦邪。
“他认为圣庙过于重视与云梦十三州接壤的梦泽拓地，而九司因循守旧，腐败渐生，只知内耗，忽视了外海的利润。他想要自己建立一只独立于九司与圣庙的海军，脱离繁文缛节的束缚，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海外建立拓地领，让云梦海军席卷外海。”宁眉答道。
“圣庙和九司在六百年前就已经留不住英杰了吗？”修罗冷冷地问。
“圣庙之制在一千年前就出现过纰漏，九司堕落，刺杀了当时的六圣，造成了云梦重大的危机。后来虽然被新崛起的六圣力挽狂澜，但是当时的陋习仍然存在。”宁眉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任何法则只能存在一段时间，之后必然会遭到贪欲的侵蚀，阴阳交变之律古今如一。”
“所以周灿才想要避开圣庙和九司的控制，自己寻找破局之法？”修罗恍然大悟。
“心比天高之人大抵都是如此，更何况周灿志向高远，梦想以一己之力统合云梦泽，创造天下大同的国度。这都写在他的日志之中。而熊宝枝本人也是被九司和圣庙排斥的异类，一腔所学无根所依，与周灿结交之后，找到了信仰的依托，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宁眉转头深深地凝望着坐地不起的熊宝枝。
“后来如何？”修罗忙问。
“熊宝枝建立了自己的舰队，周灿一直暗中为他提供支持，直到水神在越州的叛乱。”
“这是五百年前的事。越州租期到期之日。”修罗回忆着他了解到的云梦历史。
“根据周灿所书，没人想到水神会突然叛乱。因为神之水师在截杀云梦船队的时候被夜神舰队歼灭了大半，而郁金香女爵的销金旅也转投了夜神。水神只剩下自己的神眷舰队。但正是因为云梦各方面的松懈，导致水神海军毫无阻滞地沿外海北上，锋头直指云京。而当时九司重兵都在越州边境严阵以待，云京兵力空虚，来不及调度。”
“他做了些什么？”修罗急切地问。
“熊宝枝当时对此毫不知情。周灿在日志中也没有写明。”宁眉遗憾地摇头，“他只在日志的最后说：是时候与她最后一次出海了。”
修罗攥紧了拳头，心情起伏地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周灿是为做大事不拘小节的人，他的梦想传承自圣庙的天下大同，四海混一。他把自己看做云梦的救星，一切行动都以梦想为前提。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为了阻止水神偷袭云京，击溃圣庙，他必然想尽办法挡住神之水师，不惜一切。
“诱魔记中的武圣，她为了抵抗烛阴，计激妖魔对抗百万叛军，其实她……”修罗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只感到一颗心沉甸甸的，犹如万斤巨石。
“其实她说不上爱他，甚至说不上喜欢他。她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以爱为名，驱使他对抗那绝不可能战胜的黑潮。”宁眉的声线变得哀婉如歌。
“就像周灿与他的妖魔……”修罗长叹一声，“周灿对这妖魔也谈不上喜欢，虽然这妖魔帮他找到了价值亿万的龙涎香，帮他打败了神之水师，但是……”
“但是在日志里，他甚至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宁眉哑声说。
修罗闭上眼睛，无与伦比的酸楚涌上双眼，他第一次有想要哭的感觉。
和千年前的武圣一样，周灿为了解救云京，孤身下海，找到了当年的妖魔。
那一人一魔挡在神之水师面前，进行了怎样一场浴血奋战，甚至没人知道，在云梦的史书上也没有留下光辉灿烂的篇章。
他与那只妖魔，孤零零地战斗，又孤零零地沉入大海深处。妖魔用尽最后一点生机从深海中捞出沉船，带着他逃入妃子笑海域，将这片梦泽变成妖魔之口。
“我想起来了……”
熊宝枝颤抖的声音在两人身边响起。修罗和宁眉同时回过头去。
“阿灿和我发过誓，我们要成为云梦的新圣，一统云梦泽！”熊宝枝哑声说，“与小颖一起。”
“小颖？”修罗失声问。
“她是帮助我们找到鲸隐的妖魔。一辈子都待在梦泽的外海中，憧憬着迷雾之外的天空。阿灿向她承诺，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帮助她飞起来。”熊宝枝说到这里，泪水顺着脸庞滚滚流下，他试图忍住，却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消弭了五百年的记忆重新回归，带来的是压抑了五百年的情感。这份情感的重量甚至连人中之螭都承受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