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八月,晴,微风。
一艘双桅大船航行在蔚蓝的大海上,船只左右摇摆不定,但船头上那个身量极高的青年稳稳当当的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船头毫不费力的劈开海面,激起大片白色的浪花。
二层甲板上,一位中年人看着这一幕,笑道:“真是个痴儿,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身边的账房先生凑趣道:“东家,听说这人是个痴傻儿?”
“都是下人胡传罢了。”中年人摇摇头,“二月去嘉兴,在路旁拣来的,平日不言不语,吃的多,干的活也多,只是干不好,别人要使唤也都肯做。”
“倒是个忠厚的。”账房先生随口附和了句,又问道:“去嘉兴可是因梅村公?”
“嗯,二兄即将除服,应邀纂《嘉兴府图记》,才来信相邀。”中年人说了几句,只觉得了无趣味,叹了口气,“赵某为商贾多年,早无此能……二兄也不过惦记当年祖父笔记罢了。”
这位中年人出身宁波慈溪县赵家,名文彬,其祖曾任嘉兴府推官。
那位梅村公是其隔房二兄赵文华,嘉靖八年进士,两年前归乡守孝,如今即将起复,毕竟拜了内阁次辅华盖殿大学士严嵩为义父。
账房先生低声道:“此次出海,一切还算顺利,只是不知日后……”
“双屿港那边几次都拒了货物,不得已出海。”赵文彬眉头大皱,“待得二兄起复,再试着问问到底是谁在捣鬼。”
账房先生不再说什么了,闲聊了几句下了甲板,沉吟片刻转入船舱,绕了几个弯进了货仓,笑道:“黄老弟,东家都说你痴,只顾着看浪。”
黄旭平静的坐在那儿,手上摩挲着一根木棍,一声不吭,视线都没移开,像是没听见似的。
账房先生很自来熟的坐下,“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次黄旭嗯了声,但也没有其他的话。
“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会说倭语,倒是稀奇。”账房先生笑嘻嘻的调侃,“那日看你与倭人说的熟练……不会是倭人吧?”
黄旭的手停了下来,被小刀切割尖锐的棍头微微侧过来,眉头一挑,用很认真的语气说:“绝不是!”
“嗯,信你,信你。”账房先生不自觉的侧身让开,“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浙人,也不像南直隶,有些硬,倒是像北地人。”
黄旭恢复了冷漠的神情,继续摩挲着那根不算长的木棍,心想这位倒是听出了点……我从小到大说的都是普通话,比起江南的吴侬软语,可不硬邦邦的。
对面的账房先生继续自顾自聊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自从那日见到这位赵家下人用较为拗口的倭语与倭人说话,他就留上心了,毕竟东家这次可以说是被逼着出海的,而最近几年倭人时常作乱,别说海上了,就是陆地上也有杀人劫货之举。
黄旭只管听着,一句话都不说,其实经过小半年的时间,自己已经能与这个时代人进行正常的交流了,也已经弄清楚了现在是什么时代。
嘉靖二十六年,这是个很特殊的年份,黄旭在心里想,当自己穿越到嘉兴府路旁一具饿成皮包骨头的尸体上的时候,正好是新科进士出炉的时候……王世贞、张居正、李春芳、杨继盛、凌云翼、汪道昆、殷士儋,名臣名将数都数不清。
嘉靖二十六年,这是个很特殊的年份,如果没有记错,明朝即将正式开始开国后的第一次实质性的大规模禁海,只可惜只起到了压制弹簧的作用,最终导致了那场东南倭乱。
黄贯在心里想,这一世或许能见一见那位百战百胜却畏妻如虎的戚继光,或许能见一见那位身染墨点却立下盖世奇功,最终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胡宗宪,还有俞大猷、徐文长……
虽然现在自己只是一个下人,但黄贯知道,自己不会一直是个下人。
始终没有听到只言片语的回应,账房先生终于住了嘴,细细打量着对面那位陷入沉思的青年,身量极高,双目有神,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如飞刀一般的双眉,以及如刀砍斧琢的硬朗面容。
如果对方没有扯谎,真的失忆了,那么一定不是个普通人,账房先生很确定,虽然平日几乎不说话,但只通过行止、眼神以及气质就能知道,至少是读过书的。
更别说,这位青年被其他下人嗤笑为痴傻儿,很多事情都不会,似乎从来没有做过,手上也没有磨出来的老茧……甚至堪称细皮嫩肉。
“什么声音?”黄旭手一停,飞刀一般的双眉挑起,作势侧耳倾听。
账房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凄厉的惨叫声已经传来,黄旭脸色一变,手持那根木棍大步出门。
穿过两道门,就是这艘双桅大船最大的舱房,原本是一半住人,一半作为货仓,但这次出海去倭国交易,货物全都卖掉了,东家并没有收购货物,所以这间舱房颇为空旷,大部分的船员、赵家伙计下人都在这儿。
第一眼看见的是对面舱门处的三个持刀的壮汉,黄旭抿起嘴,那是赵文彬出海前通过关系请来的护卫,一共五人。
黄旭第二眼看见的是舱门边倒下的一个人,或者说应该是一具尸体,那是赵家的家仆,好像多年前是赵文彬的书童。
在海上杀人越货,在这个时代是寻常事,黄旭并不慌张,只是有些奇怪,赵文彬干这一行不是一两年了,怎么会引狼入室?
只是不知道赵文彬本人……这个念头刚刚转过,黄旭瞳孔微缩,一个壮汉随手将一个脑袋丢在地上,正是赵文彬的首级。
十多个赵家下人船员都畏缩的向后退去,对方虽然只有五个人,但却手持利刃……黄旭转头看向账房先生,“想死还是想活?”
“你……你……”
“想死就什么都不做,想活,去将舱房里的棍子都抱来。”黄旭只留下这句话,推开面前的几个下人,越众而出。
“傻儿,傻儿……”人群中有渺不可闻的声音。
黄旭一直走到距离舱门不远的地方,俯身双手将那个脑袋端起,赵文彬的脸上似乎还有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甚至眼睛都没闭上。
对面的壮汉好奇的看着,“你个傻儿要作甚?”
既然受你活命之恩,自然是要有所回报的,黄旭将首级端端正正的摆放好,身子还没直起,低低道:“杀你。”
言语还在喉间,黄旭已经如弹簧一般窜出,双手持棍猛地刺出,在那壮汉惊骇的眼神中,尖锐的棍头毫不费劲的戳碎了他的喉骨。
那壮汉的身子还没倒下,黄旭已经侧身闪过,木棍再次如闪电一般刺出,这次是刺中另一人的肋间,这一刺力道极大,将人刺的飞起撞在舱门上,手中的长刀摔落。
剩下的那身形瘦削的汉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手中单刀不停挥舞,却往后退去,冷不防被一团缆绳绊了一跤,狼狈往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