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屋子里,只有黄旭与项高两人,陈瑾寒暄了几句后就离开了,他知道这种场合自己没资格说什么,甚至都没资格旁听。
自从上次黄旭被朱纨召见后,特别是半个月前项高特地登门拜访后,陈氏、陈瑾对黄旭的态度……呃,不能说有什么大变化,只能说是更进一步了。
此时才是午后,天色略有些昏暗,两人在窗边相对而坐,面前一杯清茶,四盘干果点心。
项高捡了个干桂圆丢进嘴里嚼了嚼,笑着说:“日声,当日夸口护佑秋崖公上双屿岛,不会是戏言吧?”
黄旭平静近乎冷漠的看着项高,“足下会看到的。”
“哈哈哈。”项高自诩也曾经参赞军务,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饶有兴致的问:“适才阵列是日声从哪本兵书上学来的?”
历史上再过上十年,南北两地,只要看到狼筅,就知道是鸳鸯阵,就知道这是天下第一强军戚家军。
如果史书以及明人笔记没有扯谎,戚继光的鸳鸯阵是从一代大儒唐顺之的《武编》中学来并且进行了大幅度修改的,但这时候,戚继光应该还在山东,唐顺之的《武编》应该还没有问世。
看黄旭没吭声,项高摇头道:“日声如此练兵……能练的出强兵吗?”
黄旭依旧平静,只重复道:“足下会看到的。”
项高不以为意,叹道:“自秋崖公履新浙江后,暗中遣派人手查探沿海卫所,嘉兴海宁卫、乍浦卫,杭州府前后三卫,再到绍兴、宁波、台州、温州,几无可战之兵。”
“局面崩坏至此,令人始料未及啊。”
黄旭微微眯眼,“真的无一卫所可用?”
项高想了下,“倒是绍兴府的三江所这两年击倭有功,或可重用。”
果然如此,这也就是黄旭不准备通过朱纨来解决三江所的主要原因,因为一旦朱纨知晓,很可能会暂时将这件事压下来……浙江沿海这么多卫所,只有三江所能为其所用,朱纨会在这种时候对三江所动手吗?
绝不可能,一旦激的三江所叛变逃亡海上,朝中问责暂且不说,但朱纨短时间内很难再从容的控制麾下的大军,即使他得授节制浙江、福建两省兵权。
项高随即话题一转,“前几日中丞大人巡视龙山所、观海卫,实在是大开眼界,卫所兵……”
说到这项高都有些语塞,顿了顿才说:“从未有操持军械之日,倒是人人怀揣利器!”
“利器?”黄旭有些莫名其妙。
“二月春风似剪刀啊!”项高长长叹息,“此类人难为秋崖公所用!”
黄旭这下子听懂了,龙山所、观海卫的官兵们人人都带着剪刀啊,如今可没有历史剧上所谓的银票,商贾交易的时候,因为铜钱太重,而且银贱铜贵,所以往往是用剪刀剪下银子来交易。
这是在说那些卫所兵个个都是商贾,完全没有军人模样。
“沿海司空见惯。”黄旭不动声色的敷衍了句,心里开始琢磨这位得朱纨信重的属官今日登门造访的目的。
接下来,项高图穷匕现,笑着说:“听说那艘双桅大船就是卖给了龙山所的百户张趾?”
“是。”
“双桅大船乃是违式船只啊。”项高捋须试探问:“日声可愿替秋崖公走一趟……日声且放心,一旦功成,必有回报。”
一直半低头的黄旭缓缓的抬起头,如寒星一般的眼睛直视项高,“若黄某不愿,中丞大人以何罪名锁拿下狱?”
项高呆了呆,摆手道:“日声说笑了,秋崖公岂是那等人……”
“黄某不愿。”黄旭干脆利索的打断,“若赵家有违式大船,黄某愿双手奉上,外间之事,不愿插手。”
虽然我没有功名,也没什么名望,但你朱纨也不能这样把我当枪使吧!
可以想象,如果黄旭出面劝说张趾交付那艘双桅大船,不说张趾立即就能明白过来三个月前黄旭是硬生生的将烫手的山芋塞给了自己,而且还敲了八百两纹银,关键是朱纨希望黄旭出面,让张趾第一个交出双桅大船,以此为突破口……那黄旭必然被视为背叛者。
被视为背叛海贸这条利益线的背叛者……这与黄旭的计划是背道而驰的,他如何能应下?
而且黄旭也不怕朱纨真的会责罚自己,这家伙在浙江已经是四面树敌了,何苦还要再将一个希望能协助自己的人下狱呢?
更重要的是,如今严嵩与夏言斗得如火如荼,谁都不知道谁胜谁负,而慈溪赵家长房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心腹,还是严嵩的义子。
而且不少人都知道赵文华对黄旭颇为友善,当日就是赵文华定下了黄旭与三房大姐儿定亲这件事,起复时候的送行宴上,赵文华还亲自执酒盏与黄旭同饮。
朱纨虽然性情刚烈,但也宦海沉浮了二十多年,不会那么不智……即使只是一种可能,也不会冒这种风险。
外间的风有些大,撞得窗户砰砰作响,脸色不太好看的项高听得心烦,索性推开了窗户,不料劲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
“下雪了。”项高喃喃道:“日声献策,使中丞大人不以‘片板不得下海’厉行禁海,故多有富商乃至大族藏匿船只,使中丞大人无所获。”
黄旭缓缓抬手,让几片雪花扑在手心上,冷静的回答道:“若是厉行禁海,中丞大人有所获,但民怨沸腾,说起来还是因大失小。”
“也是,也是。”项高叹道:“日声也是好意,秋崖公若要毕全功,非年许之功,四五载义是寻常,若是民怨沸腾,只怕未见其效就要被调离了。”
说到这儿,项高语气寂寥,再也没有心思继续说下去了,推开门离去。
黄旭倒是无所谓这位的态度,顺手拿过一把油纸伞递了过去,一同走出门去。
出了小院,项高无意识的瞥了眼,猛地止住了脚步,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双眼睁的大大的。
雪花依旧在狂风的作用下在空中肆意飞舞,举着油纸伞的项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黄旭,然后轻轻的抬脚,慢慢的挪步过去,似乎是怕发出声音破坏视线内这让自己震惊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