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禁海却又通海，前者是政府的行政命令，后者是能做不能说的实际行为，这两者构成了东南海贸的实际状态。
通海最重要的不是货物，不是船员，而是海船，特别是一艘双桅大船……沿海有这么一句话，双桅尖底船始可通番，有这样的一艘船，才有资格成为海商。
而双桅尖底船很少在内河航行，一个不好就要搁浅，所以当一艘双桅大船从出海口入甬江的时候，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黄旭依旧沉默的坐在船舱内摩挲着一根木棍，木棍的其他部位光溜溜的，只在下端刻意的划出多道划痕，这是为了增大摩擦力。
通过甬江抵达宁波首府鄞县，通过慈溪抵达慈溪县内的码头，黄旭拎着那根木棍久久的站在船头等待，等着船员买来了棺材，等着哭天喊地的赵家人蜂拥而来。
看到这一幕，黄旭眉头微蹙，他在赵家也不是一两天了，很清楚赵家人口。
慈溪赵家，乃是本地大族，但嫡系人口不多，一共也只分为三房，长房人口最多，年纪最大的那位就是还在守孝的两榜进士赵文华，所以势力最大。
二房也是以耕读传家，不过没出什么人物，据说日子过得不算多好。
三房前两代出了两位举人，不过只有赵文华这一根独苗，偏偏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最后转而经商，因参与海贸而发家，家资颇丰，而且不仅仅是海商，也做其他买卖，在浙江沿海甚至在南直隶都有铺子。
赵文华原配早亡，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之后续弦本地陈氏女，但也只生下两个女儿，年级都不大，还没出嫁，倒是赵文华前些年在秦淮河梳笼了个清倌人，后来赎了出来做妾，生下了个儿子。
黄旭扫了几眼，最前面的那位是赵文华的妻子陈氏，容貌端庄秀美，双目红肿，身后搂着个四五岁男孩的应该是妾室柳氏，梨花带雨，身段风流。
周围簇拥的……基本都没见过，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来帮衬的族人。
亲戚？
亲戚喝起血来才厉害呢！
赵文华死了，留下一大家子，不是女子就是幼童，偏偏还留下了一大笔钱财，以及这艘双桅大船，这么有油水的大肥肉，难道会没有人觊觎？
“黄兄弟？”账房先生说话的声音带着哀求的味道。
黄旭有些奇怪，他不意外对方能看出些什么，但却意外这位居然这时候还要选择站在赵文华的遗属这边。
不过黄旭依旧没有开口，只沉默的看着穿着孝服的男男女女迫不及待的奔进船舱。
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
在赵家做门房做了大半年，黄旭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他也有了初步的计划，当然，首先要将赵家这件事彻底解决了。
船舱里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纷乱，涨红脸的陈七急匆匆的跑来，低声道：“大哥，他们也欺人太甚了！”
“嗯？”
“大哥如此义举，那帮人却说我们偷拿了银子！”陈七忿忿道：“他们连账本都没看！”
黄旭嗤笑了声，缓缓踱步在船舱口静静听着，里面一人粗着嗓子在吼叫，“嫂嫂别怕，不用查账本，他们肯定偷了银子！”
“一张帖子送到县衙，还怕他们不交代！”
“嫂嫂放心就是，账本小弟收着就是……”
身材矮小的青年正嬉笑着将账本往自己袖子里塞，东躲西藏避着愤怒的陈氏的手脚，偶尔还磨蹭一下，感受着软香美玉的味道。
没了账本，看你们怎么查账！
到时候该多少银子，还不是我说了算！
就算闹到县衙去也不怕，这种族内纷争，知县只会打回来让族内处置。
就在这时候，背后的船舱门被猛地踹开，正正撞在那青年的背上，将其撞的一个骨碌滚出老远，账本从袖子里滑落，陈氏乘机捡了起来。
刺眼的阳光投来，看的有些不太清晰，只隐隐看见一个极高的身影缓步入内，手中提着一根木棍。
一看这打扮，那青年就知道这是个下人，登时破口大骂，“哪来的破落……”
话还没说完，眨眼间一根木棍就抵住了青年的咽喉处，尖锐的棍头让对方两股战战……这青年是赵家二房的赵文奚，是族内出了名的浪荡子。
“你……你……”赵文奚不读书，说起来就是个流氓地痞，但也不是一点见识都没有，对方平静的脸庞，如死水一般的双眸，清晰的杀气扑面而来。
黄旭双手停顿在空中纹丝不动，“账本。”
“账本……”
陈氏恨恨的瞪着赵文奚，“账本已经拿回来了。”
“对账。”
被挤到角落的账房先生这才抢过来，将怀中的账本递过来，陈氏略为翻了翻就点头道：“并无差错。”
赵文华带着货物出海去倭国，自然是要留一份账本在家里，货物的大致价格都是心里有数的，应该卖多少银子也是有数的，所以陈氏只看了眼总数就知道没问题。
黄旭缓缓放下木棍，“带夫人去清点银两。”
“是。”陈七躬身应是。
陈氏不自然的看了眼账房先生，后者轻声道：“家主聘请的护卫杀人夺船，多亏了黄兄弟身手了得，只可惜家主……”
“也是黄兄弟力排众议，为报家主当年活命之恩，将船只并银两全数送归，无一钱差错。”
陈氏怔了怔，突然行了一礼，一旁的人群中却有人在嘀咕，“真是个痴傻儿！”
“你是那个痴傻门房！”赵文奚突然认出来了。
认出了来历，赵文奚又支棱起来了，指着黄旭的鼻子骂道：“我一张帖子送到县衙……”
“抢夺族兄遗财未能得手，故请慈溪知县襄助？”
面对黄旭冷冰冰的面孔和犀利的反问，赵文奚愣住了，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痴傻门房吗？
目送赵文奚带着众人悻悻离去，连装模作样都懒得做了，账房先生苦笑道：“如今正如小儿提金过市，若不是黄兄弟，只怕……”
账房先生如何想不到，如果没有黄旭，两份账本肯定会被撕毁，库房里的银子数量那真的是说不清了，如果只是这笔数量庞大的银子也就罢了，但还有赵文华留下的家产……难道那些人会忍住贪婪不去觊觎吗？
只怕到最后，一家皆休。
“还请黄兄弟再留几日。”
面对账房先生再一次的恳请，黄旭叹了口气，只能点头应下。
古代不是讲究家族家族吗？
怎么不要起脸来和后世那些破事一模一样，原本黄旭还准备让赵家族人接手，自己就能脱身，现在看来，自己一旦脱身，赵文华这些妻妾儿女只怕被吃的骨头都留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