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无论是城郭、小镇还是庄园,就算是个小小村落,不一定伴山,但一定依水,水不仅仅是东南的象征,更是东南民众最不可缺少的日用品。
全国那么大,哪儿都会缺水,但浙江是肯定不会缺水的,不过和其他地方不同,浙江其实很少有井,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时代打一口井耗用的银钱非常大,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黄旭难得的走出赵宅,站在骢马桥上,视线所及之处,尽都是水波,放眼望去,有略大的石制的拱桥,有木制的木桥,甚至因为半街半水,有的人家开门就是河,只用一条长长的石板搭建,一头搁在道路上,一头搁在门廊下。
河道边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一块突出的石板,那是专门给妇人洗衣用的,这样的江南古风是黄旭从未见识过的,不经意嘴角带上几丝笑容。
“大哥,今日难得出来,去喝几口吧?”
黄旭眼角余光瞥了眼馋酒的刘奇,“若不是贪酒,你也不至于此。”
刘奇脸一红,边上的方乐取笑几句也没脸反驳。
自第一日被黄旭来了个下马威之后,刘奇就老实下来,毕竟是军人出身,自小习武,基础要比其他人强得多,而且还曾经入过私塾,半个月后三项都是名列前茅,这才得了机会,以长随的身份跟着黄旭出府。
刘奇卫所出身,父亲还是个小旗,管着十几个兵丁,不过逝世之后,刘奇家的田地被总旗霸占,又因为贪酒被勒令随军去闽赣平定矿贼,最终沦为逃兵,回乡东躲西藏撞上了陈七才会跟着来到慈溪。
“叶邦荣还不错,以后多教教他。”黄旭随口提了一句,正要迈步,迎面过来几个后院的仆妇。
“姑爷。”
“姑爷。”
黄旭点点头,却看见这几人都端着木盆或拎着竹篮,装着的都是脏衣服,上面放着一个小小木盒。
半个月来,作坊每日能产出几千块皂块,已经足够十家铺子的前期供应了,而慈溪本地就有两家铺子,看来是准备出货了,陈氏这是让人去打广告。
几个仆妇等黄旭过去,才下了桥到了河道边,小声嘀咕几句,后院的仆妇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姑爷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好高好高,冷冰冰的,也不太愿意说话。
“柳婶也在啊,哎呦,张家姐姐今天怎么这么多衣衫?”
一个中年妇人举着捶衣棍用力捶打着衣衫,嘴里埋怨道:“两个小的太顽皮了,不是爬树捉鸟,就是趴在地上抓蚂蚱,一套衣衫再多洗几次就要烂了。”
一旁的柳婶斜了眼过去,不就是显摆跟耗子似的,生了好几个儿子嘛,“冯二家的,怎么今天来这儿?”
“衣服多嘛。”冯二娘是陈氏贴身丫鬟的婶婶,如今就在作坊里与丈夫、公婆负责生石灰、碱面的配方。
边上几个仆妇动作麻利的很,打上水,将衣服漂了一遍,然后铺在石板上,用皂块打一遍,放在搓衣板上一用力……好几个妇人先后惊呼起来。
“怎么这么多……这么快?”柳婶目瞪口呆的看着搓衣板上大片大片的泡沫。
“这是哪家卖的皂角……不对,皂角也没这么快啊。”
冯二娘拿起一件搓了会儿的脏衣服,直接放进河里漂了漂,然后摊开……几个妇人挤上来细看,纷纷再次惊呼,这么干净,而且这么快。
“都没用锤衣棍……”
那个中年妇人眼睛大亮,捞起一件衣服就凑了上来,冯二娘也不阻拦,任由这妇人拿着皂块照葫芦画瓢的操作一遍……之前需要用皂角反复洗三遍,而且还的锤两次的衣袖口已经干干净净了。
洗衣服这是个体力活,能轻轻松松的谁愿意甜甜蹲在这儿锤衣服,用这皂块,不说能省多少力气,省多少工夫,而且还不会锤坏了衣裳,已经有嘴快的问了:“冯二家的,这在哪儿买的?”
“就西闸桥边那家,也不贵,光是皂块才十文,配上盒子和搓衣板才二十文。”
事实上证明了黄旭的短视,周围一片轰动,在江南区域,十文钱,真的不算贵啊,皂角也要七文钱呢。
柳婶觉得手中的皂角不香了,才多了三文钱,却好用了上百倍啊!
那边中年妇人已经收了衣服,一边絮叨一边急匆匆的走了,谁还傻了吧唧的继续捶衣裳啊,说不定洗不干净还捶烂了呢,家里四个小子,三个女儿,如果衣裳不烂,那就能换着穿,能省多少钱啊。
看得见的宣传方式,强效的去污能力,让市场迸发出强大的购买力,什么皂角、肥珠子已经完全无人问津了,皂块也成了慈溪县城最为火热的词汇。
赵家大房主宅中,管家在门外轻声说:“二老爷,已经准备好了。”
赵文华志得意满的出了书房,嘉靖八年身登皇榜的他其实仕途初期算不上顺利,甚至被人鄙夷,因为嘉靖四年还在国子监的他拜国子监祭酒严嵩为义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赵文华能中进士的原因,因为嘉靖八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严嵩。
中进士后的赵文华初授刑部主事,然后调任户部主事,再调任礼部主事,整整熬了七年,直到嘉靖十五年义父严嵩从南京调回北京,得今上宠信出任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
自那之后,赵文华的仕途开始呈现让人仰望的速度,嘉靖十六年,赵文华升任户部员外郎,嘉靖十九年,升任刑部郎中,嘉靖二十二年,升任通政使司左参议。
嘉靖二十三年赵文华因父亲病逝回乡守孝,如今朝中严嵩、夏言斗的很凶,不过赵文华刚刚接到严世蕃的来信,自己起复位通政使司右通政,正四品,比守孝前的左参议还要高一品。
所以,赵文华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大礼,从义父严嵩、义母欧阳氏再到严世蕃一个不拉,但他也知道,义父对银钱是不看重的,严世蕃是除了银子其他都看不上的……这两个人其实也都好解决,关键还是义母欧阳氏。
因为严嵩对这位妻子极为敬重,堪称言听计从,甚至这辈子都没纳过小妾,而严世蕃嚣张跋扈,唯独惧怕他的母亲……但偏偏这位欧阳氏没什么特别的喜好,这让赵文华极为为难。
直到年初去嘉兴的时候,赵文华偶尔得了一条消息,欧阳氏当年嫁给严嵩,嫁妆中有一匹遍地金缎,后来严嵩中进士后仕途不顺,一度潦倒,欧阳氏将遍地金缎卖掉才得以缓解,而这些年再也找不到一匹那样的遍地金缎。
这不是普通的遍地金缎,而是满堂红的遍地金缎,世间极为少有,赵文华起了心思,竭力打听,才最终在嘉兴府大名鼎鼎的项家的天籁阁找到一匹,用家中的一份古画换来的。
但就在正准备启程的时候,遍地金缎不慎落地,沾了灰尘还好办,但沾了些油渍,下人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清洗掉,而遍地金缎本就不能频频洗涤,这让赵文华大为恼火。
“二老爷。”管家从袖中掏出一块皂块,“就是这,适才在其他衣物上试过,能去油渍。”
赵文华犹豫半响才咬着牙,“试试,你来。”
管家小心翼翼的将遍地金缎放在桌上,用清水打湿被油渍污了的那一小块,然后轻轻的搓了搓,白色的泡沫蜂拥而出,赵文华不禁咦了一声,他当年在国子监也是要自己动手洗衣的。
片刻之后,管家将那一小块放进准备好的清水中,赵文华附下身子细看,能清晰的看见白色的泡沫散开之后,遍地金缎上再无一丝油渍。
“好!”赵文华大喜过望,“赏,赏!”
“多谢二老爷。”管家的老脸笑成一朵花,倒不是为了赏银,而是以后收门包收贿赂能堂而皇之的排在最前面了。
“对了,多买些,带到京中去,当年就有一次两件朝服都被锤坏了,结果不得已只能请病假,还被御史弹劾……”
“二老爷,多带些无妨,只是卖家不肯收钱。”管家笑着解释道:“是三房前些日子弄出来的。”
赵文华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应该不是陈家。”
“肯定不是,当年陈家都破败成那样了。”
“那就应该是那个黄……黄?”
“黄旭,字日声。”
赵文华心里嘀咕,倒是个能顶门立户的,这时候外间有仆役过来,“二老爷,三房送了程仪来。”
“拿来看看。”
管家很快取来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摆的整整齐齐的小木盒,赵文华饶有兴致的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块适才见过的皂块,只不过并不是黄色的,而是淡淡的粉红色。
赵文华鼻子动了动,将皂块拿近,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有心了,有心了,你安排一二,送些回礼。”
如果只是洗衣服,就算好用,也难登大雅之堂,但如果是能用来沐浴,那就是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了,而赵文华起复回京,这样的小礼物正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