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赵家位于骢马桥南侧，三房在东南角，两面临河，占地颇广，如今正处处挂着白灯笼，人人带孝。
宅子的右侧有一排不高也不矮的树林，遮住了后面的精舍，再往右侧是一栋面积不小的花园，里面还有一片水潭，蜿蜒的长廊横跨在小湖上，显得别有意趣。
黄旭坐在长廊上，饶有兴致的听着账房先生的讲述，这一次对方没有刻意打探自己的来历，而是遍述这些年行走各地听到的奇闻轶事、各地名士。
而这些正是黄旭感兴趣的地方，作为一个对历史很熟悉的穿越者，怎么可能不好奇于这个时代的那些人，那些事呢？
不过黄旭也看得出来，对面这厮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时不时还看似无意的随口问上几句，显然也是有意为之的。
“南都之繁华，天下仅有，即使杭州亦不能及。”账房先生瞄了眼，聊着闲事而已，对面的黄旭坐在那儿依旧背脊挺直，好似直松一般，“黄兄弟可听说过秦淮？”
黄旭避而不答，“秦淮可有美景？”
“自有美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账房先生笑道：“黄兄弟难道没有去过秦淮？”
黄旭向来是个简单而直接的人，径直道：“或许去过，或许没去过，我已经说过，记不清了。”
毕竟熟知历史，黄旭一听就明白了对方在问什么，秦淮风月的确有名，但更有名的是旧市对面的应天府学与江南贡院，那是南直隶十八府州秀才参加乡试的考试地点。
在这个时代，一般来说，除非是商贾，否则少有人出远门，能见识秦淮的基本上都是那些参与乡试的秀才，账房先生还是在转着弯儿盘黄旭的底细。
感受到黄旭投来的冷漠目光，账房先生干笑了几声将话题扯开，说起隔壁绍兴府的那位大才子，徐渭徐文长。
此时的徐渭已经名扬东南了，但如今日子过得极为孤苦，就在今年，家产被无赖霸占，闹出好大的风波，宁波府这边也听得到风声。
“三次乡试不中，妻子病逝，田产、房屋被夺……”账房先生叹道：“何苦由来……前年东家还曾经向徐文长求字画，却遭叱骂。”
看着沉默的黄旭，账房先生轻声问道：“徐文长曾言，其字为首，画为次，诗再次，黄兄弟觉得……”
这几日，账房先生除了料理丧事外，基本上天天拉着黄旭闲扯，他很快就察觉到，此人好似不通四书五经，但却通史，懂诗词，而且对不少名人似乎很熟悉，比如前日提到的内阁首辅夏贵溪，比如昨日提及的唐顺之，已经刚刚提到的徐渭。
很有可能是个大族子弟，无意仕途，却博览多学，学识驳杂。
片刻后，黄旭扬声道：“错了，错了，徐文长其人，最擅的乃是兵法。”
“兵法？”账房先生听到这个匪夷所思的答复，嘴巴都张大了。
黄旭没有解释什么，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或许现在的徐渭自己都不知道呢，再过些年头，徐渭将在胡宗宪的幕府中短暂而耀眼的绽放他一生的光辉，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任何一场战事，但他的谋划将为胡宗宪打开了胜利的大门。
黄旭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递了过去，“先生可认得这人？”
账房先生接过看了眼，诧异道：“去哪儿弄来的邸报抄文？”
也不奇怪黄旭并没有解释，账房先生解释道：“朱纨朱子纯，听说过此人，苏州名士，记得是正德年间进士，去年巡抚南赣，提督军务。”
黄旭眯着眼盯着对方，“先生真是博闻……”
“此人颇为传奇，东南大都知晓。”账房先生笑道：“出生三日，与其生母被捕入县牢，百日后方得贵人相助出狱。”
黄旭心想，或许就是这段经历，造就了朱纨精钢宁折不为钩的刚烈，才会导致以悲剧落幕。
但既然朱纨来了，短时间内海贸是没戏了，看来自己的第一桶金需要另想他法。
顿了顿，账房先生又看了眼邸报，喃喃道：“本朝百年未设浙江巡抚，朝中遣朱子纯出任浙江巡抚，提督浙江、福建两省军务……”
黄旭迅速将这件事与一个多月前听到的一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余姚，谢阁老。”
“什么……不错！”账房先生诧异的看着黄旭，半响后才点头道：“余姚谢家……毕竟谢阁老得今上礼遇，曾复入阁为相。”
黄旭前世就知道这件事，问道：“听闻是倭寇所为？”
“或许吧。”账房先生打了个哈哈。
如今坊间的猜测大抵是后世的推测差不多的，谢迁后人居住绍兴余姚，不可避免的被卷入海贸大潮，据说因为拖欠海商货款……结果把人惹毛了，直接杀上门取，把谢家的库房给抢了，人杀了，还放了一把火把宅子烧成平地。
谢迁在嘉靖五年曾经起复入阁，本身的名望也足够高，后人如此凄惨，惹得嘉靖帝都过问了，这才有了刚刚平定南赣矿盗的朱纨来浙江救火。
账房先生一头雾水，这位自称黄旭的青年身上环绕着让人看不穿的迷雾，但无论如何，绝不是个普通人，也是个一定靠得住的人，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什么时候走？”
“等平息下来。”黄旭简单的说。
“能不走吗？”
黄旭的沉默已经给出了回复，账房先生叹了口气起身告辞，通过那片小树林进了正宅，看着灵堂发了会儿呆，跟着起身的陈氏进了侧屋。
“三兄。”陈氏行了一礼。
账房先生姓陈，单名谨，是陈氏的堂兄，也是这个原因得到赵文华的信任，打理赵家与倭国的商业账目，也因此坚持站在陈氏这一边。
陈家是慈溪本地人氏，但只是个小族，三代之内都没出过什么人物，只有陈氏的父亲早年中了秀才，但也早亡，陈氏因为自小聪慧，通诗文而小有名声，端庄秀丽被赵文华聘为继妻。
“肯定有问题。”陈氏阴着脸，压低声音道：“找人去查过了，老爷之前曾经压低两成货价，但双屿岛无人肯接手……”
“所以妹夫才会冒险出海去倭国，所以才会横遭不测。”陈瑾叹了口气，“此事在归途中就商议过，不过妹夫没有详细提及。”
陈瑾看了眼堂妹，加重语气道：“但如今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什么？”
“长房、二房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坐拥三房产业？”陈瑾没好气的低声斥道：“你不会以为他们不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