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气吞声，眼睁睁的看着黄旭将赵家最具价值的产业如此贱卖，陈瑾自以为够有度量了，一直等到交易结束才发问，没想到却得到是这种冷漠而毫不留情的回答。
陈瑾都要被气炸了。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陈瑾用力拍着桌案，在陈氏面前发泄着怒气。
前几日与黄旭谈判的时候，陈氏时不时就发怒，是陈瑾竭力安抚劝说，而今日陈瑾如此狂怒，而陈氏反而冷静了下来。
“八百两……入库了吗？”
陈瑾呆了呆，“当然入库了……他支取了一百六十两，入库了八百两，就以为这是他的功劳了？”
“之前不是已经决定不再参与海贸了吗？”陈氏轻声道：“如此一来，那艘双桅大船也没什么用了。”
陈瑾摇头道：“账不能这么算，就算不出海了，双桅大船也是能租出去的……张趾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他还是要卖！”
“说得清清楚楚，还是坚持要卖掉？”陈氏重复了一遍，“三兄，你觉得黄旭何许人？”
陈瑾愣了下，“妹妹的意思是？”
“锋锐、果决、仁义、胆魄……”陈氏眯着眼睛，缓缓道：“那日商谈良久，你觉得他是个蠢人吗？”
陈氏并不是真的在问，下一刻，她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断言道：“绝不是，必有缘由。”
陈瑾也终于冷静下来了，片刻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堂妹可能才是对的，如此不符合逻辑的行径，一定有着自己没想到但符合逻辑的原因。
但陈瑾心头依旧火气颇盛，“黄旭今日给了钱枫一个难堪。”
陈氏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抿了口才道：“三兄觉得他也给了你一个难堪？”
看陈瑾板着脸没吭声，陈氏笑着说：“好像是不一样的吧？”
的确不一样，黄旭几乎是完全不讲道理，不讲任何情面的将钱枫撵走，而且是在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撵走，而对陈瑾，虽然态度有些冷漠，却是在私下的。
“前几日，坊间流传，赵家长婿黄旭黄日声乃是仆役出身。”
陈氏这句话让陈瑾脸色大变，不由得霍然起身，“什么？！”
虽然这是事实，但这件事是局限在骢马桥南这一小片区域的，也就是说局限在赵家、王家，顶多就是比较近的姻亲知道。
倒不是说消息一定会被封锁，而是这种事毕竟对于赵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事，所以不管是哪一家，甚至哪一家的管事知晓内情，也不会在外间渲染传播。
为这种事得罪有一位两榜进士的慈溪赵家，这种蠢事没有人会去做，即使要做，也不会这么快。
而短短几日，坊间就有流言蜚语，显然是有人在捣鬼，陈瑾有些后悔，自己太关注黄旭，对其他事情失去了警惕心。
“是钱枫的儿子放出来的。”陈氏深深看了眼陈瑾。
陈瑾神色有些滞然，身形僵硬的坐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给钱枫哪怕一丝一毫的颜面，那是有原因的……但在不知道钱枫做了什么之前，黄旭的举动显然是违背常理的，毕竟钱枫是赵文彬也要礼敬的。
所以，陈氏的想法是，八百两银子卖掉一艘双桅大船，也是违背常理的，但后面一定有缘由。
“夫人。”
陈氏招招手让丫鬟进来，“他在做什么？”
秋菏是陈氏的贴身丫鬟，是从陈家带来的，身量硕长苗条，刻意的伏低身子，“姑爷派人将花园拆了一大半。”
陈瑾揉着太阳穴，“他又是在作甚？！”
牢骚了句后，陈瑾忍不住又说：“就算想做什么，难道不知道与我们商量下吗？”
“再不济，提一句也行啊！”
陈氏也叹了口气，人家非要拿到主动权自然是不肯退让的，更不可能与我们商量，当日定下明让暗抢的策略，只怕难以施展……黄旭的风格太过锋锐，像是锐利的箭尖，又似已经挥舞的沉重铁锤，完全不讲常理。
等陈瑾第二日去看的时候，花园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也就那个小潭还算眼熟，特地种植的各式花卉被粗暴的拔起丢在边上准备丢掉，小潭边的道路上，或填补泥土，或铲掉多余，使得道路笔笔直直……毫无蜿蜒意趣。
绕过小潭，陈瑾嘴巴都歪了，二十几个仆役正在拆毁一座凉亭，这是前年赵文斌特地请了名匠制作的，慈溪多位名宦都在这儿品茶赏景，还曾留下墨宝。
“到底想做什么？”陈瑾也没有阻拦，踱到正在看着这些的黄旭身边。
“若有一日，盗匪入城，难道你要依靠那些只会挥舞棍棒的护院吗？”黄旭难得的反问了句。
陈瑾都无语了，半响后才失笑道：“此非乱世！”
开什么玩笑，大明开国至今百五十年，天下承平已久，而且这是慈溪，不是常有蒙古来袭的西北，也不是常有土番造反的西南，怎么可能有盗匪入城？！
“你觉得不会，但我觉得有可能。”黄旭平静的说：“强敌在外，若有乱局，或会浑水摸鱼。”
陈瑾一个激灵，身子微微发颤，靠近黄旭低低问：“张趾？”
张趾虽然大腹便便，是个拎不动刀的货，但却是个百户官，能在东南黑白两道都吃的那么开，手下自然是有人手的。
黄旭侧头看了眼陈瑾，很少见的用模棱两可的语气说：“或许吧。”
不管将来要做什么，黄旭都需要一支可以信任的军队，而这儿就是起点。
陈瑾一边琢磨，一边低低道：“真的是他？”
“那些天杀的护院就是他派来的……难道他就是要那艘双桅大船？”
“但前后费了那么多功夫，耗费时日太久了吧。”
“而且徽人、闽人都不与姐夫交易，这也不是张趾一个人能约束的。”
黄旭默默的看着仆役拆凉亭，也默默听着陈瑾的分析，心里暗暗点头，的确，徽商、闽商占据了海贸几乎所有的交易份额，除非是亲自出海，不然货物只能通过双屿港卖给徽商、闽商，这不是一个百户官能做得到的……虽然这位的实力并不仅仅只是个百户官。
所以，黄旭第一时间就将张趾排除在外了，他处理掉那艘双桅大船也不是因为张趾，更不是为了避祸……只是顺手为之，将赵家的精力和资源集中在接下来的事情上。
当然了，也是因为已经上任至今还没有开始禁海，但应该很快就会有动作的那位浙江巡抚朱纨，黄旭特地问过，民间的双桅大船全都是违规的，而且赵家这艘还是从通州船厂买来的……更是违规中的违规。
“轰隆！”
轰然巨响将正在出神的陈瑾吓了一大跳，凉亭已经彻底被推倒了，黄旭简单的嘱咐了几句，让人将瓦石运走，地面尽量平整。
“日声，这块儿是要……”
黄旭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瑾，重复了一遍昨日那句话，“我做主。”
虽然一个字都没改动，但口吻、神情却大为缓和，陈瑾笑着点点头，“你做主。”
然后，陈瑾觉得自己有点贱……因为昨天的冷漠，所以今天自己能欣然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