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县衙。
虽然知道古代有官不修衙的传统，但看到如此破败，黄旭还是有点吃惊的，毕竟是政府所在地，居然如此破烂不堪，里面的人难道就有脸面了？
但绕过正堂进了后院，黄旭才明白，人家不修的是门面，后面自个儿住的地方那是要修的，虽然一眼看过去不算大，但花鸟树丛，都能算是个小小园林了。
一直到一处独门独户的小宅中才停下脚步。
“中丞大人，黄旭带到。”
听了这句话，黄旭立即知道屋内盯着自己的那个中年人是谁了，他犹豫了下，迈步进门，拱手行礼，“拜见秋崖公。”
一旁的项高挥手让县衙的杂役退下，先看了眼朱纨，然后才开口问：“可有功名在身？”
面对一省巡抚大员，如果没有功名那是要跪下磕头的，而黄旭只是拱拱手。
“不知。”黄旭很诚实的如此回答。
项高眉头一皱，“可曾进学？”
黄旭只能耐心而实则不耐烦的将已经向不少人说过的话再次说一遍，项高倒是博闻强记，笑着看向朱纨，“此为离魂之症。”
古人对失忆这个病症一般都解释为离魂症，意思是三魂七魄不健全导致的，而这个词汇还来自于东汉末年的名医华佗。
刚开始也有些皱眉头的朱纨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个青年，虽然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但身躯笔直，神色淡然，并不畏缩，更无谄媚之态，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如剑的双眉，虽眉入鬓角，但却掩饰不住那股昂昂的锋锐。
项高与朱纨相交多年，知其虽幼年困苦，但成名之后却最喜提携后进，住了嘴没有再追问什么。
站在那儿似乎感觉不到疲惫的黄旭平视朱纨，打量着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第二个名人，前一个是赵文华。
黄旭不得不承认，赵文华的形象与言谈举止和史书区别很大，或许是自己先入为主，而今天显示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朱纨，同样区别很大。
虽然出身苏州，但因为幼年孤苦，所以朱纨肤色并不白皙，反而因为在云南、江西等地任职多年而显得有些黝黑，身量不高但并不孱弱，嘴角常带笑，无刚愎之态。
“往事不可追忆，听闻你自诩前路只凭本心？”朱纨笑吟吟道：“仅此一言，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黄旭不耐烦这样的寒暄，只再次拱手以谢，却没有开口。
项高提醒道：“日声可在杭州或宁波落户，听闻今年也才双十年纪，未必不可求功名。”
“功名非我所愿”黄旭简短的回答道： “愿护佑赵家三房孤儿寡母。”
项高眉头一皱，而朱纨笑着点头道：“他日再言。”
项高是南京人，家中颇有资产，而朱纨却是在监狱中出生的，昨日听廖杰说了赵家三房，很清楚如果三房独子一旦出了事，赵家三房就要散了，而这位青年无非就是看到了这一点。
简短的寒暄后，朱纨问道：“为何提前贱卖双桅大船？”
“惹人觊觎。”
黄旭的回答从来这么简短，这让朱纨和项高都很不习惯……一般大家坐下来之后，先要问渊源，问来历，问出身，有时候能扯上小半个时辰才开始谈正事。
项高追问道：“惹人觊觎……租聘给他人就是，何必贱卖，卖了多少银两？”
黄旭低下头沉默片刻，突然他抬起头，视线投向了朱纨，“中丞大人有何下询，但问无妨，我凭本心而行，无事不可谈。”
不等朱纨开口，黄旭径直道：“数月前，余姚谢家族人惨死，祖宅付之一炬，坊间多有猜测谢家拖欠海商货款，以至于被倭寇袭门，数年间多有类事，但因是谢余姚后人，故震动朝野，才会就近调南赣巡抚秋崖公巡抚浙江。”
朱纨与项高对视了眼，两人都来了兴致，这等事在官场上不是什么秘密，但坊间就不好说了，的确坊间也有人猜猜是余姚谢家惨案导致的，但并没有确凿的说法，而这位青年如此信誓旦旦，口吻无比坚定。
“本朝设布政司、按察司、指挥司三方分立，后渐演化巡抚，但一省巡抚节制一省兵权，并非常例，更何况是两省兵权。”黄旭坦然直言，“浙江必起战事，但浙江并无乱民兵变，所以目标只可能是倭寇，或者说是海商。”
“中丞大人若要平定倭寇，必然厉行禁海，既然禁海，首要搜寻违式大船，遏走私之风。”
“这样的回答，中丞大人满意吗？”
朱纨放声大笑，伸手虚点项高，“崇之，今日可知何为见微知著？”
“子纯兄好眼力。”项高微微一笑，之前他与朱纨打了个赌，他觉得黄旭可能是因为赵家不涉海贸，而朱纨却断言此子必已看穿其中玄机。
项高也以欣赏的眼神打量着这个青年，能在浙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面前侃侃而谈，绝不是个普通人物，只是不知到底是何来历？
要知道朱纨虽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二甲排名后面的进士，但这二十多年来一步一个脚印，北至辽东，南至广州，走遍天下，在朝中在刑部、吏部、户部、兵部都任过职，外放理过粮政，治理过河道，整治过兵道，除了没有学政履历之外，几乎做遍了所有的工种，所以非常得今上、朝中重臣的看重。
更别说朱纨从嘉靖十三年就以四川按察副使的身份整饬兵备，参与兵事，之后在云南、广州都实际领兵征战，就在今年初还以南赣巡抚兼右副都御史的身份节制汀州、漳州等四州军务。
所以，朱纨是如今天下不多的知兵事的封疆大吏，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还能神色如常，项高之前不悦于黄旭不行跪拜之礼，如今却能谅解。
朱纨本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这位青年能够进士登科的话，或许将是个治世能臣，但眼前他不去想那些，而是单刀直入问道：“若你来行禁海，如何行之？”
项高有些意外，这是在问策了。
黄旭不假思索道：“若是在下，不会行禁海事。”
项高嘴角不禁抽了抽，这个青年见微知著，是个人物，不过却是个没眼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