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还想试一试，但朱纨却抢在了前面，“禁违式大船出海，若无管制，何能禁之？”
“就是你黄日声，不也提前将那艘双桅大船贱卖了八百两纹银吗？！”
其实一艘双桅大船的造价是没有八百两纹银这么多的，顶多也就三四百两，朱纨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黄旭已经一目十行扫过公文，基本上是两条，违式大船全都被强行收购，并且打上印记，时时查看以防被调换，此外行保甲法，搜捕奸民，隔断内地与倭寇、海商之间的联络。
项高劝道：“其实中丞大人并没有一网打尽，合规的民船，依旧能出海。”
“民间大船实在是无奈之举。”黄旭摇头道：“载重三百石、长四丈、宽一丈二尺、吃水深度六尺，这样的船只出海，九死一生。”
“虽赵家双桅大船提前售卖，但黄某还是要劝谏中丞，“如此强行管制甚至收购，只怕民怨沸腾。”
项高转头看了眼朱纨，这方面其实他也劝过，但无奈这位浙江巡抚不是个听劝的人。
果然，朱纨不为所动，冷冰冰道：“行保甲法，搜捕奸民，无非为了隔绝内外，若不能禁走私，他日官军动向，如何瞒得过倭寇呢？”
黄旭毫不客气的反驳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难道禁走私，那些海商就能变成聋子、瞎子吗？”
“若厉行禁海，多少得利者恨中丞大人入骨，多少人会暗通海商倭寇，唯恐中丞不去！”
朱纨刚愎的性格在这一刻完全的展现在黄旭面前，所谓清强峭直，勇于任事，却自恃才高，不肯纳谏。
黄旭长长叹息一声，举起手中的公文，“中丞大人，是否可削‘片板不得下海’之语？”
项高瞥了眼朱纨，抢先问：“日声此言何意？”
黄旭精神一震，解释道：“其一，不言厉行禁海，只言扫荡倭寇，澄清沿海，大族或能忍耐一二。”
“其二，不言厉行禁海，则海商不会惶恐，否则保甲法的效果很难保证，也能不使民怨立时沸腾。”
“其三，不言厉行禁海，双屿岛海商或不会提防，正可攻其不备。”
看面前这个青年投来的殷切目光，朱纨思索片刻后摇头道：“不可，若不禁海，何以现今上之意？”
这下子黄旭没话说了，他深刻的感受到那句话的涵义……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说到底，朱纨虽然有着极高的才干，但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官僚，他必须遵循自己的准则……听话，听皇帝的话。
嘉靖皇帝要求朱纨禁海，那朱纨其实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黄旭失望的垂下头，喃喃道：“那如此说来，草市更是无稽……”
朱纨保持着沉默，项高勉强笑道：“就算设草市，也必须一支水师护佑沿海，但如今浙江福建两地沿海，战船十不存一。”
“日声，你可知晓筹建一支水师要多少银两？”
黄旭抬起头看向朱纨，“秋崖公，若有一日，大敌自海上来，大明何以抵挡？”
“厉行禁海难道能抵挡敌军来袭吗？”
“东南卫所兵不堪战，连倭寇都抵挡不住！”
黄旭惨然一笑，“难道舍弃沿海吗？”
“舍弃松江，舍弃苏州，舍弃通州，舍弃扬州，舍弃常州，让敌军沿着长江一路杀到南京吗？”
朱纨与项高对视了眼，他们都从这个青年这几句话里听出了悲愤、痛苦、不甘种种情绪，却又不知是从何而来？
是的，他们的确不知道，那是发生在几百年后的。
但即使是发生在几百年后，那也是事实。
“日声这是杞人忧天。”项高笑道：“海外不过倭人、南洋诸国，岂有大军？”
“自两宋，南洋便多有汉人，渐渐繁衍，世祖皇帝遣派三宝太监出海，南洋诸国多臣服大明。”黄旭立即道：“但自正德年间，三宝太监遗稿被付之一炬，虽时有朝贡者，但大都冒名而来，南洋如今早被西洋番人占据。”
“十年前，番人占据南洋后，凶残举刀屠戮，数以万计民众被杀，血流成河，汇集入海，使海水亦赤，其中多为汉人。”
项高有些不太相信，“日声从何而知？”
“此事算不得隐秘，海商中亦有人知晓。”黄旭坦然道：“所以如今浙江、福建沿海的海商出海，大都是去倭国，小部分去南洋，也是浅尝辄止，不敢深入。”
“中丞大人曾任广东左布政使，可知屯门一战？”
朱纨点点头，“诚斋公大败佛郎机，扬大明军威。”
所谓的诚斋公就是屯门一战的明军指挥官，时任广东按察使兼海道副使汪鋐，嗯，又一个徽州人，此人也是将佛郎机炮、鸟铳引入大明的关键人物。
黄旭嘴角微微撇了下，“数万大军围攻数百敌军，持续一年，终敌军主帅率百余残卒遁逃，此为胜？”
朱纨心头微动，他倒是知道一点内幕，当年开战的时候，自己刚刚好考中进士，正在六部观政，据一个出身广州的同僚提及，死伤颇为惨重，以至于沿海多有村庄内迁。
“西洋藩国数十，朝中均以佛郎机称呼，其实不然，当年屯门一战实则是葡萄牙人，此外还有西班牙、意大利、荷兰、英吉利，都不比葡萄牙要差。”
“此类人有坚船巨炮，有精良鸟铳，性情暴虐好杀，无数国家都被尔等覆灭。”黄旭叹道：“更重要的是，此类人常年航于大海之上，以经商为生。”
朱纨、项高都神色一变，前者更脱口而出，“商贾？”
“不错。”黄旭声音已经略有些嘶哑，“只是商贾，聚众数百，就能抵抗数万官军围攻年许，若是他日西洋番人大军来袭，中丞大人可有御敌之策？”
朱纨捋须不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并不觉面前这个青年说的是假话，但他也有着实际的困境，若不能雷厉风行，只怕朝中会有异议。
而黄旭向朱纨投去了希翼的眼神，希望自己这番话能让历史车轮有小小的异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