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氛略有些凝滞，朱纨收起了笑容，拾起茶盏慢慢抿了口，项高正色道：“不可妄言..”
“不敢妄言。”黄旭平静的说：“其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难道靠海不能吃海？”
“当年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实则在提防陈友琼、张士诚余部卷土重来。”
朱纨的脸色更显得不好看了，他就是准备以太祖皇帝“片板不得下海”为理由发起这场禁海的。
“其二，本朝立国百五十年，在册田地年年锐减，以至于天灾人祸，中枢无力赈灾，山西、陕西等地不复汉唐时期，早无八水绕长安之状，粮草多赖漕运，更有黄河、长江时常泛滥决口……”
黄旭说了那么多，无非是在说，大明朝缺钱啊！
“两宋以茶马道维系百多年，后大理被蒙人攻灭，但却依旧以海贸而维系一甲子，若能……”
“住嘴！”朱纨拍案道：“国之大事，岂容你随意妄言！”
项高眯着眼打量着黄旭，这番话高屋建瓴，非知晓大事者，非通晓史书者，不能言之。
作为一个转任多地的封疆大吏，朱纨如何不知晓黄旭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明建国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官册上的田地比洪武年间少了差不多一半，土地兼并之风愈来愈烈，而只从农民身上剥夺税赋的朝廷现在每年的收入自然也越来越少，如果能仿造两宋航海通商的话，或许能解决税赋不足用的难题。
但朱纨更清楚，这件事实施起来，一方面难度太大，朝中坚持祖制不可更改的官员数不胜数，两京两百多御史……那都是要业绩考核的，明年就是京察年了。
另一方面这种想法太过离经叛道，自己本就是为了解决倭寇而来到浙江的，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海，而面前这个青年却在隐晦又公开的劝自己开海。
胆子真大……项高在心里如此想，看了看朱纨的脸色，笑着劝道：“子纯兄勿恼，此言虽浅薄，虽非正途，但也为国计。”
朱纨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没好气的看着面前这个被训责，但从头到尾神态没有一丝变化的青年，倒是真有点奔马迎面，大风摧树，犹面不改色的意思。
看朱纨坐下，黄旭再次开口道：“愿为中丞大人行禁海。”
项高一拍脑门，都想去捂住黄旭的嘴巴了，这家伙是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啊，年初险些饿毙在嘉兴路旁……真有可能啊，就这德行，讨饭都讨不到啊！
让你说说禁海，你说不建议禁海。
虽然朱纨恼怒，但也欣赏你坦然直言的态度，也欣赏你为国计的态度，但现在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掉头……说得严重点，这叫没有气节啊！
“其一，倭寇频频来袭，海贸一片混乱，出海大船，往往遇船或拼命遁逃，或刀枪齐举行劫掠事。”黄旭解释道：“就算要开海，也必然要扫荡倭寇。”
“其二，赵家与海商有仇，前家主便是死于海商之手，只是如今仍不知晓幕后乃是何人。”
“一为公，二为私。”项高笑着点头，“子纯兄正是为倭寇而来，日声可尽述之。”
黄旭整理了下思路，缓缓道：“其一，禁违式大船出海，但不言禁海事，只言官军欲扫荡倭寇，恐伤及无辜。”
“其二，行保甲法，官军屡不能败倭，卫所兵多不堪战是主因，但多有得利者通风报信才是关键。”
“其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调集兵力攻破双屿岛。”
朱纨脸色微变，他知道第一条对方是早就看穿了的，第二条也在情理之中，但第三条却让他大吃一惊，他的确有攻打双屿岛的计划，但直到现在也只是在心里谋划，只与项高私下商议过。
项高更是脸色大变，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青年。
原因很简单，朱纨巡抚浙江，公开的目标只可能是倭寇，而聚集在双屿岛上的海商……至少明面上与倭寇是不同的，虽然沿海绝大部分人都心里有数，倭寇大都是受双屿岛上的海商指挥的，甚至有的海商干脆就是倭寇头目。
不对倭寇出兵，而对海商动手，而那些海商……很多都是浙江、福建沿海的大族出身，简而言之，朱纨这是在冒险，更是在玩火。
黄旭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在复述朱纨在历史上即将做的那些。
朱纨直勾勾的盯着黄旭，与项高不同，他觉得……这样的人物，正是自己需要的人才，适才这几句话也符合黄旭此人今日的言谈举止的风格，锋锐如剑。
虽然无名无望，没有功名，甚至都不知道来历，但作为幕僚却是无所谓的，而浙江巡抚的心腹幕僚，这个身份也足以庇护赵家三房了。
那边的项高咽了口唾沫，“日声，还有吗？”
黄旭难得的出现一丝迟疑，才开口说出最重要也是最关键，同时也是最不可能的一条，“剿灭双屿岛，官府或可择地设草市。”
黄旭的话其实已经算是打了折扣的了，草市……意思是不正规的市集，官府明面上是不会承认的。
但朱纨、项高都脸色微变，之前这个青年口口声声说不愿禁海，感情不是欲扬先抑啊，居然想让官府出面设市。
项高微微摇头，这种事做好了未必有多少功劳，因为草市是不收税的，就算将来正规设市集收税了，但大明朝在市舶这块和唐宋不同，不是朝廷管的，而是太监的权力。
说白了，朱纨做成了，可能会受到嘉靖帝的欣赏，但肯定会受到文官集团一致的唾弃……为什么？
因为他朱子纯居然给皇帝、太监送银子啊！
这个时代，就算是皇帝以中旨从户部太仓库取点银子用，都要被下面的给事中、御史上书弹劾呢，更何况朱纨将银子几乎是亲手塞到皇帝、太监手中呢。
如果没做成那就不用说了，更有甚者引得倭寇来袭，那朱纨铁铁的是被问罪的那个，这个锅不会有其他人替他背的。
“先施霹雳手段，剿灭双屿岛，打造水师护佑浙江沿海。”黄旭的言语中难得的带上几丝热切，“再行设草市，许通商，怨气必消。”
朱纨久久凝视着这个青年，良久之后才轻声道：“崇之。”
项高叹息着从案上取出一份公文递给了黄旭，“明日将在杭州、嘉兴、宁波、绍兴、台州、温州六府实行。”
黄旭接了过来，其实他不用看也知道这里面写了些什么，他有些失望，抬头看了眼目光深幽的朱纨，决定再试一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