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近了，走的近了，项高清楚的看见，很确定这不是石制的雕像，他们带着帽子上、肩头上已经堆积了浅浅的积雪，但口鼻间喷出的热气证明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二十二个护卫，排成两排，以黄旭并不满意，但在这个时代无可挑剔的军姿肃立在风雪之中，任凭风刮雪落都纹丝不动，他们似乎是在告诉路过的这个大明官员，别说是风雪，就是面对烈火焚烧，面对万千利刃，亦能屹立如山。
项高也曾经接触过军务，对军旅并不陌生，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震撼，他很确定，面前的这些人绝不是皇宫中那些充样子的仪仗卫兵。
虽然只有区区二十余人，但却像一只在雪地里蓄势待发的猛兽，面露狰狞，目露凶光……曾经见血的履历让这些护卫此时此刻不由自主的散发着锐利的杀气。
现代的军姿能最大限度的体现军人的威武，能给与观者极强的压迫感和震撼力，看了良久的项高不由自主的手一松，举着的油纸伞被呼啸而来的狂风刮落远去。
项高心里一个咯噔，直到自己完全被镇住了。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项高回头看向大步走来的黄旭，脸上挤出些许不自然的笑容，“日声，这是……”
黄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冷漠的说：“我说过，足下会看到的。”
是啊，我的确看到了，看到了这些黄日声用自己的练兵之法训练出来的护卫有着这样的威势，看到了不动如山的凝重，看到了军容肃穆的威慑。
虽然黄旭没有再说什么，但项高脸上满是苦涩，这一切像是一个大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而且还是自己躲不开的那一种。
伤害性不高，但侮辱性极强。
两刻钟后，头上肩上还带着雪痕的项高站在朱纨的身前，神色极为坚定，“子纯兄，虽不知其人来历，但今日一观，实有大才，小弟当年身登皇榜，曾在兵部观政年许，从未听说过天下有如此精锐！”
“虽只二十余人，却隐有强军之相，若能得三百如此精锐，必然能襄助子纯兄良多！”
“黄日声此人身怀大才，偏偏又不欲科举入仕，如此人物，子纯兄难道却要坐视遗珠入海吗？”
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没有中进士，那就一定爬不上去，只能成为攀附在大树上的藤蔓，幕僚、师爷、清客甚至武将。
黄旭如今落户慈溪，为赵家姻亲，既能剖析局势，侃侃而言，目光长远又极有决断力，而且还通军略，善练兵，想必对领军上阵也不陌生，偏偏又明言不准备举业，在项高看来，这是辅佐朱纨的完美人选。
朱纨右手持笔停留在空中，专注的听着项高对屹立雪中护卫的描述，讲述着那些自己的震撼、失态，不由心思缥缈起来。
良久之后，朱纨才轻声道：“当日以为夸口，不料真有军略之才。”
“此乃将才。”项高非常肯定的说：“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如此人物，目光长远又文武双全，秋崖公欲治浙闽，非此人襄助不可！”
朱纨陷入了沉默，很久很久之后轻轻的摇了摇头。
“中丞！”
“他没有答应劝说龙山所百户张趾。”朱纨继续摇头，“不是吗？”
“但……”
“我如何不知此乃人杰，若在汉唐，必为一代名臣，若遇武帝、太宗，或有君臣相济，留名青史的佳话。”朱纨话锋一转，“可惜在两宋大明，绝无可能。”
项高微微叹息，的确如此，宋朝还稍微好一点，毕竟从宋初开始就有所谓的西军将门，而明朝是没有的……所谓的辽东将门的创立者李成梁估摸着现在还在努力考秀才呢。
所以历明一代，除了一头一尾之外，但凡想身居高位的，基本上走的都是科举这一条路，而项高与黄旭几次叙话，发现这个青年学识极为驳杂，亦通史，但却不通经书，换句话说……考八股那是没戏的。
但项高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会劝朱纨笼络黄旭为幕僚，他正要开口劝说，朱纨却抢在了前面，“黄日声心志坚毅，非言语能动之。”
停顿了片刻后，朱纨加重了语气，“他不想禁海，你觉得我该怎么用他？”
项高一时哑然，半响都说不出话来……所谓的政治团体，成型的因素非常的复杂，但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参与者都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
朱纨是肯定要禁海的，而黄旭当日对此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赞成禁海，这让朱纨从一开始就有了决定，这个人很有用，但却非同道中人。
看了眼沮丧失望的项高，朱纨继续说：“而且，他不会来。”
项高怔怔道：“子纯兄说笑了……”
“他绝不会来。”朱纨嗤笑道：“此人训练护卫，必有所图……应与当日请命攻打双屿有关，或能用之，但欲请其入幕，必然婉拒。”
“何以见得？”
朱纨深深的看了眼项高，“老夫巡抚浙江，手握两省兵权，数月未有寸进，实乃奇耻大辱！”
项高没吭声，奇耻大辱实际上指的并不是没有寸进，而是东南大族、豪富对朱纨的命令阴奉阳违的现实……朱纨性情中刚直的一面占据了上风，接下来只怕是狂风暴雨，毕竟手中的兵权不是做摆设的。
“老夫亦知，两声沿海多有大族依赖海贸为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朱纨长长叹息道：“杭州、嘉兴、绍兴、宁波、温州、福州、泉州、漳州……大都是文墨远扬之所啊。”
朱纨也不傻，知道自己的手段，自己的目的必然与两省沿海大族发成冲突，而所谓“文墨远扬之所”指的是，这些府州都是有大量进士的，很可能在朝中弹劾自己……以本朝以小制大的惯例，一省巡抚被弹劾倒台的例子实在数不胜数。
“黄日声这是不看好老夫的将来，所以，他不会来的。”朱纨轻笑一声，“不信你去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