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黄旭猜测朱纨什么时候动手的时候，这位浙江巡抚已经悄然抵达宁波府。
无论对海贸，对海商，对倭寇持有什么样的态度，朱纨都不会忽视宁波府，这个海贸吞吐量排在整个亚洲第一位的州府。
不过朱纨并不没有选择宁波府的府衙所在地鄞县，而是在慈溪县落脚，原因也很简单，慈溪知县廖杰是苏州人，而且还是长洲县人氏，是朱纨同乡中的同乡。
廖杰苦笑道：“说来惭愧，子纯兄巡抚浙江，在下却不能襄助。”
朱纨在后人的感观中是个刚直的人，但实际上平日里温文儒雅，听了这话愣了下，笑着说：“子丰这些年仕途不畅，但犹记得十年前，子丰自比心志坚毅。”
嘉靖十七年进士，到现在还是个知县，这不是不畅，而是完全不通啊。
“还要多谢子纯兄当年激赞。”廖杰脸上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十年前，嘉靖十六年，朱纨因母丧回乡守孝，廖杰当时已经是三次会试落榜，正要启程入京参加第四次会试，朱纨赞其心志，第二年廖杰果然身登皇榜，虽然只是三甲同进士。
一旁的中年人若有所思，低声问：“子丰兄，可是京中来信？”
朱纨脸色微变，他久不在京城，但也知道朝中夏贵溪、严分宜斗得惨烈，而廖杰正是夏贵溪的门人。
“崇之误会了。”廖杰摆摆手。
这位中年人是浙江按察司俭事项高，嘉靖二十年进士，陆续在云南、山东任职，正好当时朱纨先后出任云南按察使、山东右布政使，所以朱纨一到浙江，项高就为其参赞左右。
廖杰解释道：“子纯兄巡抚浙江，又节制浙江、福建兵权，难道不是为了倭寇而来？”
“但浙江沿海，倭寇其实与海商密不可分，倭寇亦经商，海商亦劫掠，寇能转商，商亦能转寇。”
“宁波一府，但凡家有资产，无不参与海贸，子纯兄若只是剿灭倭寇，那也罢了，若是要禁海贸，甚至禁海，只怕群情汹汹……”
这些话并没有让朱纨意外，事实上两个月前他刚刚到任，已经在浙江当了两年官的项高就说过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朱纨儒雅外表下的刚直性情了，他眉头一挑，“子丰亦掺和进去了？”
“是。”廖杰摊手道：“仅慈溪县衙，上至明府，下至白役，无一人不从海贸中得利。”
看朱纨皱眉，廖杰摆手道：“子纯兄亦知，廖家虽非大户，但在下亦不是那等贪鄙之辈。”
“那……”
廖杰瞥了眼项高，“想必崇之应该是听过那个传闻的。”
“的确听过。”项高苦笑道：“但以为只是传闻……据说宁波绍兴台州嘉兴多有县衙，按月有银两送上门。”
“其他人不知晓，我这边，每个月一百五十两白银。”廖杰叹道：“我能不拿吗？”
“几个佐官都要拿，下面的吏员、捕快、杂役都要拿，甚至人家都说了，定海县、奉化县每个知县都拿，难道我能不拿？”
“不拿他们能放心？”
“五年前那位慈溪知县就不肯收，还放言上奏朝廷，结果令不能出县衙，三个月后病故，其妻女扶棺归乡，不知所踪。”
项高打了个寒战，最后这句话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妻女不知所踪……死就死吧，还要连累家人，难怪廖子丰一坐下就拒绝呢。
书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廖杰苦笑摇头道：“都说义不行贾，义不行贾，若非无耻，也不至于招来如此祸事，也不至于调用子纯兄来巡抚浙江。”
项高好奇的问：“真的是谢家拖欠？”
“应该是。”廖杰摊手道：“实际上所谓的倭寇往往都是因货款拖欠才会上岸，之前在福建沿海多有，在浙江也不是一两起，只是这次撞上了谢家。”
项高也赞同的点头，如果不是因为大名鼎鼎的前内阁首府谢迁的后人被杀，事情还真不算大，今上也不会雷霆大怒以至于调用朱纨这样的名臣来巡抚浙江。
后世都说古代商人讲诚信，特别是明代的商人，徽商、晋商都是以诚信而走遍天下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关键是明朝的商人地位太低，如果背后没有撑腰的，很容易被人当做提款机，所以商人才讲诚信，有时候连契约都不立……因为一旦出了纠纷，如果一方受损太重，或者忍不下这口气，直接一状告上去。
那就芭比Q了，官府一张口，吃完原告吃被告，不将两边吃个干净决计是不肯罢手的，所以商人一般情况下不敢闹到官府去，这才是讲诚信的根本。
即使是有后台的商人，除非背后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的死太监，其他商人也不敢坏规矩，不然人家可以不跟你做生意嘛。
但海贸就不同了，自太祖年间起，就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令，所以海贸就算再浙江、福建沿海闹得这么大，但终归是地下生意，是不能闹到官府去的。
所以有些商人就不要脸了，老实拖欠那些海商的货款，或者收了定金不给货物……反正你们也找不到人做主嘛。
海商的确找不到人做主，但是可以拎着刀来找你的麻烦……所以，大名鼎鼎的绍兴谢家才会那么惨。
项高迟疑着看向朱纨，“中丞大人，是否暂缓？”
之前称呼子纯兄，或者秋崖公，现在称呼中丞大人，那是对朱纨兼任的右副都御史的称呼，这意味着是项高以按察司俭事的身份向朱纨建言暂缓。
项高虽然到任浙江两年了，但也没想到局势已经崩坏至此了，连慈溪知县都要从海贸中分利，不拿都不行，而且还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他发的银子！
要不是那些海商折腾这些是为了赚钱，光是收买贿赂官府，再加上倭寇时常入侵，海商麾下多有船只壮丁，这都够得上定一个企图谋反的罪名了。
但朱纨只是略略思索，挥手道：“不必暂缓，正要看看民间动向。”
项高苦笑了声，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公文递给了廖杰，“子丰兄先看看，若有不妥之处再议。”
朱纨倒是没有反对，知道下属的意思是，让廖杰看看，这些举措会不会太过冒进，以至于惹出不小的动乱。
朱纨出任浙江巡抚两月有余，至今都没有任何举措，一是为了先明内情，二是为了节制兵权，挑选将领……这位新任巡抚越查越觉得，只怕不动刀兵是不可能的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一刻钟后，廖杰面色略显得有些惨白，脸上却有笑意，“子纯兄，倒是有人抢在你前面了呢。”
朱纨浓眉一挑，“谁？”
“说起来此人颇为传奇，待小弟慢慢道来。”
